2023年毕业季,西安交通大学校长王树国在雨中的脱稿演讲,火遍互联网。 新时代、新赛道、新征程,他殷殷嘱托学子们努力奋斗,不要错过第四次工业革命改变世界的机会。情真意切,句句珠玑。 当天下起雨,他站在风雨中潇洒地说:“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。”西安交通大学书记站在他的身后,为他撑伞。 这一幕,让无数人动容。像某种隐喻,映照出一位中国校长、一位知识分子的风骨。 今年,是65岁的王树国来到西安交大的第9个年头,他是当下中国最年长的校长之一。21年前,44岁的他,也是中国最年轻的“C9联盟”高校校长之一。 当时,他放弃升任副省长的机会,回到哈尔滨工业大学担任校长,在东北一干就是12年。2014年,他又来到西北,成为西安交大的校长。 满腔热血,全洒在了教育事业上。2020年,美国商务部将中国13所高校“拉黑”,其中就包括他的西安交大。在内部的演讲上,提到这件事他很生气,又很自豪。 他说:“莫名其妙把我们拉黑了,但我感觉很自豪。”现场掌声持续了很久。 大众熟知的,只是他浩瀚人生的冰山一角。
2014年,西安交大陷入泥潭。它在国内大学排名中名次逐年下滑,校内设备陈旧、资金短缺,很多优秀的学子不愿意再远赴西部,进入西安交大读书。 百年名校的前景蒙上了一层薄雾。 也就在此时,王树国从东北来到了西安。过去他在哈尔滨工业大学干了12年校长,备受学生欢迎,也奠定了哈工大诸多学科全国领先的地位。 到任后,他的第一个动作就引起了巨大争议——他要拆掉大学的围墙。
西安交大校门 在高校工作多年,王树国总看到本科毕业生、甚至研究生毕业进入到企业,不再如他读书时,受到尊重。 更让他感到震惊的是,科技飞速发展,他发现曾经引领社会的高校,逐渐失去科研优势。那些先进的、产生变革的发明创造,大多诞生于企业。 为了弄清楚这个问题,他走访了无数校友企业和科研单位,发现相较于学校,企业的研发设备及科研水平,都走到了高校的前面。 他得出一个让他感到恐惧的结论: “外面正在进行的新技术革命已远超出大学的想象,甚至部分企业对最新技术的投入,汇聚的人才,以及研发的能力、速度、深度和广度都要超越大学。 ” 高校教育的发展,落后于社会的发展。怎么办? 拆掉大学的围墙。 在西安郊区,他提出一个设想,建造一所没有围墙的大学,拆掉学校和企业的围墙,也拆掉学生和社会之间围墙。 “只有融入社会,才能引领社会。”
西安交大新校区 这个想法相当大胆。在国内,大学建起围墙,将社会与学校隔开,已经是共识。甚至很多学校校友返校时,也不被允许进入。 王树国不顾质疑,坚持了下去。 他们四处奔走,联系校友和当地政府,解决经费、用地、交通等各方面问题,又大力催促,希望在短时间内,新校区迅速建成。 仅仅用了不到5年的时间。2019年,一个没有围墙,完全融入城市的西安交大新校区诞生,刷新了中国高等教育建设史。 王树国在开学典礼上说:“希望校园没有围墙不只是物理上的无围墙,更希望学术无围墙。” 王树国甚至不愿意将此地称为“交大新校区”,而是称为“中国西部科技创新港”。
在这里,学生宿舍是单间,学生进入单栋楼时有刷卡门禁,出了宿舍就是社会。民众也可以进入享受图书、科研等资源。 很多企业,可以借助学校的科研优势,进行创新创业。学校,也可以依托企业的优势,让学生快速融入工作。 在学校内,有最前沿的产业布局和校企联合研究中心;在学校周围,王树国还布局了若干科技小镇、新材料小镇、机器人小镇、无人机小镇…… 一所没有围墙的大学建成后,引起轩然大波。 但事实证明,创新港仅1年时间,就吸引了29个研究院、8个大型仪器设备共享平台和300多个科研机构和智库入驻。 交大的学生们,也获得更多机会。 第二个动作,王树国又让全体师生吓了一跳——他换掉了6位副校长。 来到交大时,王树国已经56岁,他总感觉时间不够用,便严格实行“711”工作制——每周工作7天,每天工作11个小时。 很多同事向他抱怨,工作太过劳累。他则认为时间太少,没有时间完成自己的事业。 谈起勤奋,他想起一个故事: 自己朋友的孩子在美国读书,一次朋友去看望孩子,住在宿舍里,发现孩子的室友,凌晨3点才回到宿舍。 朋友好奇地上前询问,得知室友在实验室和导师开会,一直开到凌晨三点。 朋友打趣:“明天他不用上班,你不还得准时到实验室么?” “不,我们教授总是第一个到实验室的。”室友回复。 这件事,给了王树国极大的震撼,这位教授拿过相当于数学领域诺贝尔奖的菲尔兹奖,如此成功却如此用功。他感慨: “缓进则退,不进则亡。”
他想尽一切办法,提高教师待遇,希望为这个中国西部的学校,吸引更多人才的加入。 王树国上任后,交大诞生了4位中科院院士,诸多学科入选“双一流”建设学科。2020年,西安交大经费突破百亿,重回全国前十,在理工科高校排名中,也逐渐走高。 甚至,有不少学生,从东南沿海等发达地区,赶来交大入学。 教育部曾对西安交大有一句评价,“这是一个能在浮躁世界中,放下一张平静书桌的地方。” 一个校长,创造了一个教育奇迹。
王树国时常羡慕当下的年轻人。 他称现在的年轻人想报名参加高考都有机会,而且入学率高,全国近两千多所大学可供选择。但回到王树国的成长过程中,当年他想要进入大学,堪比登天。 1958年,王树国出生在河北献县。原本家境优渥,但9岁那年,家道中落,父亲也突然消失,他不得不担起照顾家庭的责任。 当时他们一家被下放到农村,只留下3岁的弟弟,以及重病在床的母亲。 家中的责任落在身上,他每天凌晨3点起床捡柴火,回来生火做饭。他本就身材矮小,力气不足,为了砍柴、做饭,受尽苦难。 做完饭,他要先喂躺在病床上的母亲,再喂尚不懂事的弟弟,等到照顾完一家人,再收拾好厨房,背起书包上学。 中午放学,他总是第一时间跑回家,再给弟弟、妈妈做饭,喂饭。下午放学回家后,他还要割草喂羊、喂兔子,承担打扫的任务。 只有晚上等弟弟和妈妈睡了,他才有时间点着灯复习功课,完成作业。
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,对于一个9岁的孩子来说,现实太残酷。 少年穷,命运无处躲藏,他就跑到附近的土堆上,对着天空嘶吼,发泄着心中的委屈和不甘。眼泪顺着眼角流出来,别人以为他疯了。 贫穷的日子里,他唯一保留下来的习惯是读书。他从小聪慧,5岁入学读书,成绩出色,一直排名全校前列。 15岁高中毕业,他踌躇满志地想要读大学,却被告知因为没有“上山下乡”,不具备资格。 得知消息他万分失落。当年高考,他就站在考场外的柳树下,看着教室内考试的学生,羡慕不已。老师心疼他,给了他一张试卷,让他在树下做题、学习。 为了读大学,他毅然决然回到农村,又做了2年农民。那2年的时间里,他找遍了周围所有能看的书,从《资本论》到《马列全集》再到四大名著。 很多次繁重的劳动都让他想放弃,他都靠一句话顶了过去: 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:当回忆往事时,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,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。在临死前,他能够说:“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,都已经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。”
王树国雨中演讲 2年上山下乡结束,他仍旧没能回到学校。他被安排到油田工作,瘦小的身材要扛着300斤重、13米长的输油管,走5公里运输。 如今回想起来,他无法想象,当时瘦弱的自己,是如何扛得起钢管的,只记得当时整个油田的天都是黑的。 终于熬到1977年恢复高考,王树国以考区第五名的成绩,被哈尔滨工业大学录取。 他回忆,收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,感觉当时天空,变蓝了。
2002年成为哈工大校长之后,王树国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:到底要怎么要培养自己的学生? 想来想去,只有一点:爱,真切的爱。 无论什么场合,他对同学总以“孩子”相称。他不厌其烦地在开学典礼、毕业典礼等各种场合,谆谆教导学生。 很多学生回忆:“听完王校长的迎新讲座,才算正式步入大学生活。再听一次毕业演讲,才算真的离开。” 他进入西安交大9年,着手改造教学环境,终于拍板给图书馆安装了空调,并改造老旧的中心楼,更新宿舍环境。 学生们爱他,也跟他亲近。因为笑起来酷似演员宋小宝,学生们亲切称他为“小宝校长”。
很多学生都曾在社交媒体上提到和“小宝校长”相处的细节。一次礼仪队的学生讲到,因为校长看学生们颁奖一上午很辛苦,便掏出自己的饭卡请同学们吃饭。 他时常去参加学生的活动,了解学生的想法,也尝试去解决学生的诉求。 还在哈工大工作时,学校一位博士生的父亲被人杀害,凶手逃逸多年,这位博士无奈四处申冤。 王树国得知后,主动站出来为学生鸣不平,并亲自给当地相关部门写信: 兹有我校学生因父亲被杀案件向我反映情况,本人对此事非常关注,特以哈尔滨工业大学校长、全国人大代表身份恳请您关注此案,督促相关部门人员尽快查处。 更让人感动的是,疫情期间,为了让学生安全回家,他从凌晨目送学生坐上大巴车,一直到第二天中午。 这一幕让很多学生终生铭记。
王树国送学生回家 很多人也曾问过王树国,是否后悔。 当年他明明有机会在仕途上更近一步,却选择退回学校,在平级职位上,工作将近20年。 为了完成校长的职责,他又主动退出科研工作,将重心放在行政管理上,为全校师生做好服务。 有很多人都对他没有当选院士,表示遗憾。王树国自己却甘之若饴。他认为校长应该将所有精力用在管理上,应该职业化一点,不应该成为一个兼职。 “校长不应该考虑如何成为一个院士,而是要考虑一个学校的发展,如何让学校产生更多院士。” 他热爱(电视剧)教育,喜欢孩子,更明白教育的意义,以及教育能够带来的改变。像一个苦行僧,扎在一片地方,用心经营,造一方净土。 在西安交大,他常唱信天游,表达自己的情感。 一次去北京参加中央电视台录制,节目现场有人问他,是应该到东部相对发达的沿海城市工作,还是留在西部? 王树国想了想,给出自己的答案。 他说自己几乎一直都在相对偏远的地方工作,他反而觉得自己幸运,没有分配到相对发达的地方。 “正是因为经历了很多磨难,所以才发现自己有很多想法。”
2023年西安交大本科生毕业典礼上,王树国站在台上,脱稿演讲17分钟。 他主要讲了3点:情怀、坚守、创新。他讲起了西安交大的历史。从1956年开始,交通大学累计一万五千余名学生,用了4年的时间,将学校从上海迁移至西安,以此支援西部建设。 这段历史中无私奉献的精神,被称为“西迁精神”,鼓舞着一代又一代交大学子。
西迁老人在交大校园内 他也讲起,在西安交大,80多岁高龄的陶文铨院士,功成名就、弟子满天下,却仍然坚持为本科生上课,传道授业。 唯独,他没有讲自己。 1987年,在哈尔滨工业大学读博士的王树国29岁,获得到法国担任高级访问学者的机会。他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,从北京坐上飞往巴黎的飞机。 在法国,王树国看到了一个现代国家的发达。马路上汽车川流不息,高楼大厦鳞次栉比。更让他惊诧的是,从机场前往学校的高速公路上,竟然有大量用金属做的护栏: “这个国家太浪费了,我们的金属都不够用。” 也是此时,王树国才意识到中国与西方巨大的差距。他没有生出一种自卑感,也没有羡慕,而是在心里埋下了一个种子: “我不是我,我是一个中国人,我是公派留学生。我需要奋斗,需要让国家变得更好。” 在法国读书那几年,他不分昼夜学习。印象最深刻的,是巴黎午夜最后一班地铁。电影中,它意味着邂逅与浪漫。对王树国来说,是局促与疲惫。 每天深夜,他掐着点从实验室跑出来,赶最后一班地铁,前往远郊的住处。地铁很长,他常常在路上睡着,又强撑着精神回家。 他不记得看过多少次巴黎的午夜,也不记得迎接过多少次早晨的太阳。只想着如果再多做一点,学一点,是不是能够实现自己的理想,对社会有所用处。
4年之后,学业尚未完成,王树国听到一个消息,当时国家提出“发展高科技,实现产业化”,王树国被邀请回国演讲。 那时国家正在寻找一位学科负责人,王树国想都没有,放弃优渥的生活,准备回国。 当他把这个消息告诉实验室的教授时,教授格外诧异。那时从落后国家来到法国读书的年轻人,都渴望留下,过上更优渥的生活。 教授甚至为他想好了日后的工作,希望他能够留下在科研院所工作,有更大的学术发展前景,但王树国没有回头。 他对教授说:“我不是一名普通的学生,我是一位老师,被公派来留学,现在祖国需要我,我该回去了。” 1993年,回到国内的他,成为863计划机器人领域负责人,参与一系列国家级科研项目。他也被誉为中国第二代仿真机器人学科带头人。
在科研工作中前赴后继的那些年,他开创了中国医工学研究新领域。 他主持研制世界上第一个创伤康复仿生手、中国第一个人脑解剖电子图谱,还有中国第一个腹腔微创介入手术机器人系统。 这些科技创新,挽救了无数患者的生命。 同时,他的仿真机器人在中国航天做出突出的贡献。2030年的绕月工程,王树国也曾参与其中,并担任绕月探测工程科学应用专家委员会副主任。 一腔热血和聪明才智,得到最好的发挥。 2020年,美国商务部将中国13所高校拉入“黑名单”,王树国觉得莫名其妙,又很自豪。对方的行为明显有悖于人类文明,但能够将西安交大列入名单,也侧面证明了他们的价值和实力。 在内部会上,他分享了很多故事。并希望大家奋力向前。他又讲起“西迁精神”,称交大从创校之初,不仅仅是交大人的交大,更是中国的交大。
2023年,一条来自投资圈的消息,让无数人大吃一惊。 在储能赛道上,两家与西安交大有着密切联系的创业团队,分别拿到7亿和10亿元的融资。资深的投资人士称:“在新能源的时代,西安交大的校友表现较为突出。” 相关投资人介绍,不少项目在推介会上都被毙掉了,只有交大的项目获得通过。 投资人很纳闷,此前知名度不高的交大,为何突然在新能源行业冒出头来?
这源自于交大超前的目光,早在2020年,西安交大设立了全国首个且唯一一个储能科学与工程专业。 当时王树国对这一学科的发展十分看重,在启动仪式上,他说:“在未来世界格局发展下,储能专业必将深入影响人类社会,西安交通大学,要培养‘高精尖缺’人才,增强产业关键核心技术攻关,和自主创新能力。” 国内先进压缩空气储能技术的创始人陈海生,本科就读于西安交大。 在新能源行业,尽管电动汽车抢占了公众视野,但在投资人眼中,储能才是最核心、最火爆的行业。创业公司中,不乏众多知名投资机构的身影。 不仅在新能源领域,在新材料领域,交大校友也收获了2家上市公司。 创业成功后,校友也没有忘记母校。依托学校科研优势,和企业的能力,诸多校友回到创新港与交大展开合作,共同成立实验室,和创新中心。 王树国曾在接受央视采访时说:“科技港可能是我事业生涯当中我最后想完成的一个使命。中国西部创新港所承担的使命是一种历史性的使命,也是一个世界性的大命题,中国人应该有自信有胸怀或者有担当完成这样的一个使命。” 创新港已运转4年,这个被王树国称为“一生夙愿”的地方,逐渐展露出低调、强大的能力。 而王树国,则渐渐老去,头发开始变白。
他今年65岁的了,已经在交大工作9年,或许即将退休。但他仍然很急,觉得还有很多事没有做,很多夙愿事情没有实现。 他总是强调第四次工业革命带给年轻人的机会。据他观察,前三次工业革命虽然都给人类社会带来了巨大的进步,但没有达到“颠覆”的程度。 前三次势能的累积,等到第四次必将爆发,改变人类现状。 “前三次工业革命我们全错过了,因此被边缘化,这一次工业革命是绝好的机会。是中华民族再度兴起的绝好的机会,我们再不快马加鞭,可能后人要戳我们脊梁骨了。” 他很激动、也很无奈。他只能将全部的希望,寄托在学生身上,希望他们不仅仅是见证者,更是参与者、奉献者。 因此每年毕业典礼,他都嘱托学生,不忘初心、努力奋斗。 如今,如果你走在交大的校园里,或许还会时常碰到这个被学生亲切称为“小宝校长”的老人。他总是低头沉思,步伐很快。 很多交大学生都有和王树国擦肩而过的时刻,或许是在餐厅,或许在学校的小路。每次他们都会热情打招呼。 一次,一位学生在社交平台写下了这样的一段话,引发无数交大学子的共鸣,他说: 某天下午去上课,在图书馆东边的斜坡上遇见了小宝校长,他低着头,驼着背走路。 “校长好!”,我打破了他的沉思,他抬起头习惯性向我挥手打招呼。 我回过头看着他的佝偻的背影,有种说不出的感觉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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